这段时间,人工智能持续带给人们震撼,当AI已经可以写出像模像样的公文、辞藻华丽的诗歌,甚至展现出“自我反思的能力”,“有没有必要学语文”一类的讨论回荡在舆论场。
恰好有知名高校在教育教学改革中提出将降低文科招生比例。这一动作被舆论视作风向标,似乎佐证了一些人对人文学科在AI时代日渐式微的判断。
事实果真如此吗?
(一)
德国哲学家狄尔泰区分了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泛泛地说, 自然科学研究的是宇宙自然等“物”和“外在”的问题,而人文学科研究的是“人”和“内在”的问题。
由此观之,通过自然科学的研究,我们可以掌握客观规律,解决物质世界的问题,宏大如宇宙的年龄,细微至明天的天气,都是自然科学的范畴。但很显然,吃饱饭、穿暖衣、获得像AI这样提升效率的工具,从来不是生命的全部。
应该怎样表情达意,如何维持社交关系,怎样追求内心的愉悦丰盈,怎样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作出理性选择…… 这些所有人都会面对的精神层面的问题,凸显着人文学科不容被替代的意义。
从语文、历史到哲学,正是通过系统而广泛的人文熏陶,一个人才能构筑起自己丰富的精神世界,以及成熟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面对现象不惑于表面,而是探析本质;看待问题不人云亦云,而是追问逻辑;遇见极端事件不以偏概全,而是思考偶然与必然。
更重要的是,教育的本质,是珍惜和尊重生命。每个人所能经历的人生段落是有限的,但人类文明宝库中,那些知识、情感、领悟会像年轮一样一圈圈地丰盈,积蓄宝贵的精神财富。那些我们正在经历的千般思绪、百种况味,前人早就那么深刻地体验过、描摹过,也排解过、超然过。这样的生命旅程,是人文教育所专注的,也是AI所不可能拥有和体会的。
有作家曾言, 没有人文精神的教育,是残缺的、无灵魂的教育。“人文精神是人类创造的另一个太阳——照亮自己和照亮未来。我们需要通过教育,让人文精神的光辉继续照耀我们前进。”
(二)
有人将AI的能力形容为碾磨,功能在于把谷物碾磨成可以食用的精粮。但不论精粮以何种形状、味道呈现,前提要有谷物,离开谷物,机器只能空转。某种程度上,正是输入的数据,人机交互的深度和训练的强度,决定了内容产出的品质。
人的情感来源于自身所历,构筑于代码之上的AI,如何模拟那些最细微的、真实的、有灵性的情感起伏,仍然是短期内无法攻克的难题。就像AI可快速模仿《千里江山图》的笔触,却无法重现王希孟作画时“江山入梦”的生命体验,那种基于身体记忆与文化情境的情感共振,是代码绝难企及的。
更别说,虽然大模型发展迅猛,但仍未摆脱“AI幻觉”。由于AI对知识的记忆不足、理解能力不足、训练方式等固有弊端,以及模型本身技术的局限性,导致其时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些似是而非,不断提升着辨别的难度。如若完全依赖于AI,连判断真假都会是个问题,哪里还会有什么“批判性思维”?
可以肯定地说,即便AI正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发展,人文学科也不是不重要了,而是更重要了。
(三)
回望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从工业革命、信息革命再到AI革命,每一次技术革命的转型过程必然伴随着思绪的震动、认知的调适。
蒸汽机轰轰作响,手工业者一度掀起了捣毁机器的“卢德运动”,但很快习惯了机器带来的效率提升;照相机被发明之后,绘画艺术并没有消失,反而催生了更能表达人类情感的印象派;智能手机普及后,即便随时都能“天涯若比邻”,但面对面“围炉煮茶”的美好反而更让人珍惜。
眼下产生的类似“人文教育怎么办”的担忧,正与上述种种类似。其实,随着讨论愈发深入,已有越来越多人认识到, AI本质上只是人类推进社会发展的工具,AI越“聪明”,越证明了人类的尊严与智慧。它只是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供选择的高效工具,是我们实现美好生活的手段,而不是生活本身。
就像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在他的小说《艰难时世》中,描写了一位唯科学主义的人物托马斯·葛擂更,他口袋里经常装着尺子、天平秤和乘法表,声称可随时称量人性的任何部分。这样的机械、僵硬,显然无法“称量”世界的纷繁复杂与多姿多彩。
时代洪流奔涌向前,但人文学科始终是沟通人与社会、观照当下与古代、弥合情感与理性的桥梁。人文学科根本没有所谓“黄昏”,社会与个体需要考虑的,绝非“人类vs AI”,而是“人类×AI”。
(四)
尼古拉斯·卡尔在《浅薄》一书中对网络导致人类思维退化、文化衰退的现象大加批判。同样不可否认,像AI这样远比网络更具颠覆性的技术的更迭,必然会对思维带来影响。善用AI的重要一步,便是有意识地抵制负面影响。
有人大代表“通过对全国93所高校558个专业的调查发现,超过一半专业没有开设《大学语文》,而且理工科专业开设的比例更低。”一份关于“全国高校开设《大学语文》课”的建议,推动了高校深化大学语文教学改革。这样的省思,意在让AI时代的人们,即使身处算法矩阵中,仍可踏入浩瀚的人文星河,强化深度思考的能力,抵御碎片化思维的冲击,理解人生的厚重,培养人性的高贵。
所谓思接千古,驰想天外,人类对精神世界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现代技术渗透到人类生活方方面面,愈发应警惕其塑造“单面的人”。社会焦虑指数提升的时候,愈发应重视追求自洽、愉悦、充实的精神世界。
(五)
早在 20 世纪 70 年代,美国经济学家理查德·伊斯特林教授就已经发现了一个值得关注现象:当人们的收入增长到一定程度,幸福感便不会再随着收入的增长而增长。该现象被称为“伊斯特林悖论”现象或“财富悖论”现象。这表明,人的幸福感不可能完全从外部世界获得,而是更多来源于内心的力量。
正如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所说:幸福是我们一切行为的终极目标。技术狂飙,人文教育更应该成为可靠的锚点——因为这里有“意义为何”的本质追问,有对生命本真的无尽眷恋,也会见证人类面对机器的终极答案。
撰文:杜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