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时代的诗歌创作挑战
——诗人丁东亚、张执浩、桫椤、汤天勇四人谈
丁东亚:今天我们探讨的主题是“人工智能时代的诗歌创作”,有幸跟三位老师同台,下面先有请张执浩老师与大家分享下您对人工智能(AI)的看法,以及它对诗歌写作的冲击力。
张执浩:春节期间我测试过deepseek,比如,让它仿照杜甫或李白的风格写几首格律诗,相当不错,又让它仿照我或另外的诗人来写现代诗,感觉就不是那回事了。deepseek写的现代诗目前看来缺乏主体经验感受,花里胡哨的修辞组合太过,这当然可能跟它的资料库欠缺有关系,据说起初是一些学院里的知识分子诗人在“喂”它,如果哪天将现代诗资料不分风格大量地“喂”给它呢?那它会不会摆脱目前的局限性?AI技术的发展是无法预知的,我们现在对它的观点也是变动不居的。但不管未来会走到哪一步,硅基生命是没办法取代碳基生命体的主体经验的。我一直是说,就写作而言,不是诗歌需要我们,而是我们需要诗歌,而这样的需要最终会确保文学的终极意义不会就此丧失,即,我们终将从写作这一行为本身获取自救的可能。人会犯错,AI不会,文学呈示的是人类自身的渺小、脆弱和不堪。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文学创作从来不是为了去逞强斗狠,不是日趋正确或真理在握,恰恰相反,文学呈示的是人类自身的渺小、脆弱和不堪,是一种示弱的勇气。作为置身于这一时代的诗歌写作者,我们也应该警醒地看到,那种缺乏个体生命体验、只擅长在修辞领域打转、没有独特的个人口吻的作品,将失去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诗歌终究是一种声音,它不是简单的发生学,而是更为高级的发声学,你的语调、音色和气息是AI创作无法复制的(至少目前是)。一个优秀的诗人应当在发声学的层面上展示自己独特的语言驾驭能力,勇于败笔求生,把写作本身视为生活对自己的额外奖赏。如是,“帝力于我何有哉”?
丁东亚:去年我看过桫椤老师写的一篇小文章,题目是《人工智能探寻网络文学与微短剧融合发展路径》,他在文章里说,人工智能生成的依据仍然是人发出的主题指令。但又指出这种方式颠覆了以往的创作伦理。传统意义上,文学作品被看作是“作家用独特的语言艺术表现其独特的心灵世界的作品”。但AI写作出现后,作为主体的作者这个时候已经“去人化”,这样一来,它所描绘的“客观世界”和“心灵世界”,显然也不再是某一个作家的观察与体验。这种变化,无疑裂解了文学的传统定义。deepseek的出现,将诗歌创作推上了风口浪尖,就当下人工智能对诗歌评论和诗歌的影响,不知道桫椤老师有何感想和看法?
桫椤:在传统文学领域,我们认为审美性和形象性是文学的本质性特征。但进入网络时代,一些流行文学作品并不能以此标准衡量。从唐诗宋词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诞生的白话诗歌,再到“十七年”时期的革命抒情诗,以及后来的朦胧诗、第三代诗歌再到今天的网络诗歌,它们的形态千差万别。这种差别是怎样发生的?显然是社会变迁和时代变革的结果。在文学多元化的今天,诗歌的本质是什么?似乎只有分行这一个共性特征了。但分行是印刷时代的产物,只有在视觉中才有效,在听一首诗的时候,我们似乎并不能听出其中的分行来。
张执浩: 桫椤兄的这一说法给了我新的启发,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强调“诗歌是一种声音”,诗歌是个体发声学艺术。好多年了,我写诗不喜欢分段了,目的是不用外在的视觉形式(包括分行、分段落)来干扰甚至打断自然声音与情感传递,让读者自己在声音里去感受段落与停顿。
桫椤:AI依赖庞大的资料库而存在,它只是按照人的指令搬运和加工数据,自身并没有主体性。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认为,文学的本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显然AI做不到这一点。尽管AI有局限,但是显而易见,AI作为一种技术无法阻挡,它的功能一定会越来越强,也就意味着它写出来的诗,在“作品”意义上可能会越来越好。面对人工智能的挑战,诗人要有自处之道,而不是一味地反对和拒绝,我们要有人机共生的办法。诗人固然可以把AI当成“外骨骼”,但是要坚守诗歌创作的底线。诗歌创作的过程,是诗人与自我、与世界、与语言不断对话与冲突的过程,是诗人对生命、对存在、对人性的深度思考与探索,这一过程——而不是“作品”——的不可替代性,构成了诗歌创作的底线,也是诗歌在人机共生时代保持其独特魅力与价值的关键所在。对于诗歌编辑而言,由于要处理的是“作品”,AI写作会对工作带来挑战,如何区分辨别AI作品还是人类作品是一个难题。
丁东亚:我记得2023年的一场“文艺与高科技:挑战、对话及其前景学术研讨会”上,汤天勇老师从ChatGPT和卞之琳创作的《无题》切入,辩证地指出了ChatGPT既让文学进入数字时代,使“文学生产”凸显出来,同时也提出人工智能机械化、逻辑性等问题导致了文学性的缺失、作家光环的削弱等。汤老师可否就此前的这一观点再次延伸谈谈?
汤天勇:其实以deepseek为代表的人工智能全面发展,对我们学术研究和学术编辑的挑战最大,它以强大的算力为基础,直接冲决我们学术人个体的思维阈限。但对于诗歌创作而言,AI时代的来临,既不能回避、拒斥,也不能纯粹拿来。前者实则是对人类文明新动向、新方向的无知与虚无,我素来认为诗歌创作是分级的,有高大上的高原型创作,也有面对普罗大众的通俗性创作,只有各个层级的诗歌都能得到发展,这才是新时代的文艺。AI此时对于诗歌创作而言,其工具性能够得到充分彰显,尤其是对处于塔基的诗歌爱好者而言,可以借此辅助自己完成情感、思想、情绪的交流与表达。对于处于塔基的诗人,AI也具有工具性,它是规避同质化的有效手段。另外一层意思是,人工智能确实给我们原创性带来一定风险,但取代人类智慧也是有难度的。人工智能是人类智慧创造下的结果,只要人类还是人类,还具有灵长性,就能在与AI的博弈中不丢失主动权,因为人类也在成长,未来已来,未来未来,我们可以警惕自我的物化、惰性,将AI作为人类文明发展的代表,但是为我所用的代表。
(本文为2025年5月在襄阳举行的“小满·谷城诗会”上的对谈实录;整理:夜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