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青岛,青黄交接,秋冬过渡,秋风瑟瑟,冷雨萧萧,落叶纷纷。“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一种肃穆之美、寂寥之美、清逸之美。而下飞机到了广州,则全然春天景象,就好像闷在教室里做题的一群春姑娘欢笑着冲出门来,到处喜笑颜开,花枝招展。尤其紫荆花,真个像春姑娘头上的蝴蝶结和蝴蝶忽一下子满枝满树,满坡满山。一种生机之美、气势之美、丰盈之美。让我痛快承认好了,我是个爱美之人,老了也爱美,更爱美了也未可知。值此言必称AI的AI时代,我甚至对AI表示不屑:AI懂得美、懂得爱、爱美吗?
这一念头首先诉诸评审会发言。
是的,我并非纯粹为了看美景来广州的。广外2023年设立了“梁宗岱翻译奖”,在下忝列评委。颁奖典礼上我发言点评:余中先等获奖者之所以获奖,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译者译出了AI翻译无能为力的文字背后的审美信息,创造性地重构了《缎子鞋》等原作的审美情境。同时感谢广外在这个AI时代提供了证明文学翻译的价值、人工翻译的价值的无价良机和高光时刻!
广外活动结束后,顺便去同在广州的暨南大学做一场讲座。说起暨大,上海人可能不很陌生。这所由南京迁来上海的中国第一所华侨高等学府,曾在普陀区交通路、静安区康定路办学,留下真如校区和“白色小洋楼”等校区旧址,其部分血脉至今仍流淌在复旦和上交大等高校体内。我在1982年至1999年任教于第二次复办后的暨南大学。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怀有非同寻常的感情。明湖槟榔的姿影婆娑之美、南湖荷花的映日连天之美、白玉兰和紫荆的花团锦簇之美,真可谓美不胜收。触景生情,于是我在讲座会场有了这样几句感慨:
暨南大学是我事业起步的地方。那个时候我当然还没这么老,大体满头乌发,满面红光,满怀豪情,也曾挑灯看剑;而今,满鬓秋霜,满脸皱纹,满腔悲凉,“却道天凉好个秋”。毫无疑问,我的人生旅程已经进入了暮年、老年。有句话说,“愿你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而我归来已不再是少年。唯一不变的,是我对暨大、对文学翻译的爱以及对美的不息的激情。是的,人会老,但爱与美不会老,爱的感情和美的感受不会老。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说“归来仍是少年”。
接下去,我从爱与美切入,面对MTI(翻译硕士研究生)讲了AI翻译和人工翻译的关系。作为结论,我断言至少AI不会取代文学翻译。因为文学翻译的核心是文学性,文学性的核心是审美。许渊冲说翻译是“美化之艺术”,提出“三美论”,即译文要做到“意美、音美、形美”。不言而喻,审美信息的捕捉和传达需要译者有相应的悟性、灵性即审美感受性。而AI具有审美感受性吗?人可以“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试问AI可能吗?不可能。AI不懂美。不仅不懂美,而且不懂爱。究其根本,翻译是爱的行为。用傅雷的话说,大约就是“热烈之同情”;用余光中的话说,就是进入“入神忘我之境”;村上春树说得直截了当:“如果没有对原作的爱,翻译无非一场大麻烦罢了。”而AI能爱吗?懂爱吗?
讲到这里,一位男生问我如果AI有一天爱和美都懂了可如何是好?我回答:不让它懂,不许它懂!懂爱必然同时懂恨,一旦恨起来给谁一巴掌怎么办?所以不能让它懂。人文学科、人文精神的作用就在这里。不错,AI技术时下到处突飞猛进。但比突飞猛进更重要的是方向性:往哪里突飞猛进?而文科、人文精神恰恰提供了这种方向性,好比AI的北斗导航,避免它闯入威胁人类的误区。说到底,AI发展要以人为本,要使AI回归人性价值,要让AI成为人的全面发展的好帮手、乖孩子,而不是让它沦为横冲直闯的混世魔王。
最后我告诉学生面对AI要调整自己的努力方向和职业设计,既不要因噎废食,也不要盲目抗争,而要因势利导,扬长避短。比如适当避开AI擅长的理性、知性、技术性地带,主打人所擅长的感性、悟性、艺术性领域,从而在爱与美的王国里唯我独尊。记住,最后拯救和协调这个世界的,不是AI,不是技术,而是审美、是爱!说得浅近些,AI不会让你失业,让你失业的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