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技生态在发生变化,投资的底层逻辑也在发生变化,投资人必须适应新变化,重新思考技术发展、产业发展、上市政策等多重因素
文 | 《财经》记者 刘以秦
编辑 | 谢丽容
科技创新与风险投资密不可分。今天我们正处于以AI大模型为核心的新一代技术浪潮中,这是一个长周期、重投入的新技术,资本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与此同时,中国的一级市场投资正在发生剧烈变化。从过去的以美元基金为主导,到今天以国有资本和人民币基金为主,过去以消费互联网为主题,今天更多以硬科技为主题,市场整体融资规模持续下滑,第三方数据机构企名片数据显示,2022年中国一级市场共完成8617亿元融资,同比下降38%,2023年继续下滑13%。
对于科技投资来说,资本是否有耐心至关重要,过去人民币基金的周期短于美元基金,但今天随着国资和政府引导基金入场,人民币基金也逐渐往长期发展。
9月6日,在第六届外滩金融峰会上,君联资本总裁李家庆接受《财经》杂志专访,他提到,中国一级市场投资过去几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一次的技术革命又相当于是一次地壳运动,会形成新的高山和地貌,今天同样在快速变化中。作为投资人,必须调整募资、投资和退出的逻辑,考虑更多复杂影响因素。
他还提到,今天中国的民营企业要做科技创新成本提升了,不仅对创业者的综合素质要求极高,还需要整个市场和资本的大力支持,才能跟得上今天的技术变革节奏。
君联资本成立于2001年,是中国最早一批市场化投资机构,其前身是联想控股旗下的联想投资。李家庆2001年加入君联,从事科技投资已23年。君联资本累计投资超过600家企业,包括宁德时代、科大讯飞、药明康德、智谱AI等,目前最新一期基金管理规模约500亿元,包含人民币基金和美元基金。
以下为对话整理。
科技创业投资的变化
问:前几年以商汤和旷视为代表的AI创业公司,他们找到了安防这样一个巨大的应用场景后,快速拿到大额融资;今天的AI大模型创业公司,还没有大规模应用就已经拿到很多钱了,这是为什么?
李家庆:这就是我说的行业发展规律。过去,我们习惯于新技术来了,先找到一个具体的应用场景,以应用来带动技术发展。找到了,就快速起来;找不到,就很困难。
今天我们面对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如果我们把科大讯飞视为第一代AI公司,商汤旷视属于第二代,现在我们见到的是第三代。今天AI大模型最大的区别是,它是一个底层创新,通常来说底层创新和应用距离就会比较远。
比如说当年蒸汽机发明的时候,你不知道它最早会应用在哪个领域。技术从发明到渗透行业,甚至在个别领域出现爆发式增长,建立新的生产关系,可能需要20年—30年的时间。如果你还用原有的应用创新模式的投资思路,是有点操之过急,甚至是低估了这件事。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企业家、专家,包括媒体的观点,会对整个产业来带波动影响,我认为是不值得的。
问:部分人的观点为什么会对产业造成影响?
李家庆:会给一些非长期的资金,用户,甚至是部分政府主管部门带来情绪上的波动。一旦有波动,投资力度就会快速下降。
中国风险投资和美国的差别
问:硅谷以市场化基金为主,我们看到的结果是科技公司很早就能拿到高估值,并且引领了技术创新,中国现在的模式特点是什么?
李家庆:现在才刚开始,我很难说结果。但确实两种模式的底层逻辑是不一样的,因为资金来源不一样。中国更适合集中力量办大事,或者说新型举国体制。以目前的情况来看,硅谷推动科技创新的重要力量是谷歌、亚马逊、微软、苹果和特斯拉,他们提供资金、应用场景和客户来源。
在中国,这个责任是政府和国央企在承担。
其实很难说有所谓的优劣,更多还是不同经济体制和不同发展模式决定的,但阶段性来看,我们得承认美国是跑在前面的。
问:这会对创业生态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李家庆:全世界只有美国有这样的软件服务生态,可以快速实现规模化。中国本身的IT基础设施,企业的能力,应用的水平,服务的愿意都有一定差距。这种情况下,我们的AI走得会比美国艰难一些。因为确实没有足够多的企业客户有信心和你一起往前走。大家愿不愿意在早期就投入进来,愿意为还不够成熟的过程付钱?其实是有不同声音的。
问:为什么会有不同声音?AI是国家战略了,必须要投入;硅谷目前有不少人在质疑商业化和AI安全问题,这会影响AI的战略重要性吗?
李家庆:无论是中国还是硅谷,对于AI发展的终极目标是非常坚定的,国内的情况是,目标是明确的,但有些人可能耐心不够,会更关注怎么还没赚到钱?这件事到底行不行?是不是已经到顶了?其实过段时间OpenAI又砸出来一个新的东西,大家又觉得,哦,原来还有这么大的空间。
所以现在国内的资本坚定投入,国央企和民营科技创新企业全力合作,变得更重要了。
问:对创新公司来说,现在这个阶段创业成本变高了。
李家庆:对,在现在的环境下,民营企业想要创新真的非常不容易,必须要和政府、国央企合作,甚至是获得更大力度的支持。
第一,民营科技企业要保持住对于新技术的跟踪,能跟得住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第二,你还要强调自主可控,这不光是中国,韩国、日本也一样强调这一点,所以你不能简单的“拿来主义”,你要真的投入进去。第三,你还要处理好和政府、央国企的关系,他们对外的投资并购其实并不多。
所以这种情况下,创新很难,而今天的科技公司恰恰碰上的是这种程度的技术革命,是一个重投入、长周期的事。
问:上一代的部分AI公司会遇到一个问题,维护客户关系占用了太多的精力,甚至影响到了技术研发,这里面有矛盾吗?
李家庆:不矛盾。上一代的AI公司他们主要是做人脸识别,它太贴近应用了,且这个应用和各地政企关系太密切了,所以你自然会去这么做,要不然你别创业了。不能把这两件事对立起来,对于中国的科技公司来说,这是他能力的一部分。就像如果你在美国,除了科研能力,你同样要具备客户获取能力。
问:这种情况下市场规模会是个问题吗?一些外国创业公司很早就开始做全球化,中国公司大多只能做本地市场,甚至只能和地方政府合作。
李家庆:这其实还好,因为中国市场足够大。先做本土再去出海,还是全球市场一起做,我觉得无所谓对错。以色列、韩国的那些公司只能做全球化,因为他们本土市场很小。重要的是,你是不是一直用市场化的、长期的、专业的方式来做事,是否符合规律。
大模型改变中国软件生态
问:很多投资人说,AI再火,但如果是一家软件公司,他不会投。
李家庆:中国市场对于软件价值的认同度确实不高。这和中国的经济发展阶段,和企业的消费习惯相关。但这件事是会发生变化的。
问:变化的基础是公有云普及吗?
李家庆:这一次变化的基础是大模型,不是公有云。
有很多人会把大模型理解为一种软件,其实不是,大模型是资产,是数据资产,中国的市场是会为数据资产服务付费的。
过去大家不认为软件是资产,软件看不见摸不着,你不把它装到一个盒子里就卖不出去,还一定要搭配硬件来卖才行。凡是隐性的、长期的东西,市场都不愿意付费。但是当大模型起来之后,它同时是一个软件和一个养成类资产。它会在使用过程中,价值越来越大,当它展现出资产价值的时候,企业就愿意付费了。就像你要采购桌椅、电脑,你也需要采购智力。
我相信未来大家会越来越接受这件事。
问:如果这件事变成资产,大公司难道不会更愿意自己来做这件事吗?他们对本地化部署是有要求的。
李家庆:我举一个可能不太恰当的例子,你家里要请保姆,你一定是去找一个有基本技能的保姆,比如会做饭,到了你家之后,再根据你的需求学习一些新的东西,来适应你家的饮食习惯。这个前提是他已经具备了通用技能水平,而不是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要从头学。
无论你是要私有化部署还是上公有云,你都需要一个通用的大模型,所以做通用大模型的公司,要不断去提升模型的智能,让它可以适应任何一个场景或者专业客户。
责编| 秦李欣